学术期刊该如何应对存在伦理争议的研究论文？

“基因编辑婴儿”事件引发了全球科学界对无视伦理道德的所谓“科学研究”的谴责，那么对于学术期刊编辑来说，面对一篇存在伦理争议的论文，该如何作出是否予以刊登的正确决定？Cell Press细胞出版社编辑部副总裁Deborah Sweet为此专门撰写了一篇文章，相信会给您一些启示。

对人类基因组进行可遗传编辑（基因设计婴儿）的想法在业内激起了轩然大波，这一反响在情理之中，因为此类科学尝试往往会在伦理和社会层面造成很大影响，让很多人本能地反应“我们不该这样做”。

这种情绪在近几周由于贺建奎事件而大为发酵。贺建奎在一场学术会议上公布了一项尚未发表的实验结果，宣称自己的研究团队通过使用CRISPR-Cas9技术对人类胚胎进行基因编辑，之后将其成功移植并得到一对双胞胎女婴（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这一举动立刻被媒体广泛报道，幸运的是，国际社会很快对此提出了强烈抗议并达成了明确共识：将基因编辑技术用作此类用途为时过早而且伦理上不可接受，更重要的是，贺建奎的实验对受试婴儿带来的健康风险远大于实际的医学收益。大量文章对贺建奎的报告提出了“鲁莽”、“危险”等批评，很多伦理学家和研究人员也严厉谴责贺建奎一意孤行、完全不顾几年前基因编辑领域叫停相关研究（即禁止以生殖为目的的人类胚胎基因编辑）的建议。

贺建奎的研究与在实验室环境中将基因编辑技术应用于胚胎的科学研究截然不同，因为后者并非出于临床目的；它也不同于对成人体内非生殖细胞进行基因编辑的治疗手段。上述实验室研究和治疗手段都不会像贺建奎的实验一样引发如此严重的担忧。基因编辑技术在应用上的巨大潜力的确令人振奋，但贺建奎的行为似乎有可能让该领域走向倒退而非进步，原因在于他的行为会引发过于严苛的监管措施，尤其在目前社会各界普遍认为他公布的研究已经踏破底线的情况下。此时，我们期待国际上能够形成一套更明确、更一致的规定，以确保这种强大技术能在伦理规范之内得到负责任的应用。

有争议的研究到底会带来何种科学和伦理影响？每当此类事件传到我们办公室，我们都会热烈探讨这个问题。出于对科学的热爱，我们都非常关注这场有关科学的大讨论。我们最常提出的问题之一自然是“我们会怎么办？”假如我们收到一篇针对某个争议话题或敏感问题的文章，我们该怎么处理呢？我们要从哪些方面考虑是否应该发表它？我们在这类情形下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我们该怎么做才是最负责的？

而答案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科学正变得越来越全球化，但各国对实验中采用何种实际方法和伦理要求都怀有不同期望，这个情况该如何应对？这是我们思考的问题之一。我们要求所有文章的作者，要确保在得到当地相关机构、资助单位和政府的必要许可之后，再在研究计划中的一个或若干地区开展研究。我们不仅希望所有包含人类受试者的研究都遵循这一点，还希望涉及动物、遗传学数据、珍贵文物及其他各种敏感资料的研究也能考虑这一点。但我们同时意识到，强迫研究者遵循一套与其所在机构或所在国家的规定不符的要求或标准是不合理的。鉴于各国的政策往往基于国际公认的规范与准则而制定，因此二者之间很少有明显冲突，当然也的确存在一些矛盾。我们目前的立场是要在各国期望和方针的范围内调和这种矛盾。

我们思考的第二个问题是怎样对此类文章进行科学评估。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对比较明确，我们只需将它们与所有文章一视同仁地评估。实验方法是否适当？结论是否有数据支持？研究结果是否有重要意义？这都是些很标准的问题，每位审稿人都应能客观地评价。如果一篇文章作出很强的断言，我们自然希望它能给出足够强的证据支持，但我们也可以选择严谨的专业审稿人，并引导文章通过评审流程。如果文章无法达到标准，审稿人会明确建议不予发表；但也有可能专家们斟酌之后认为文章在科学上是合理可信的，因此适合发表。

在所有这些问题之上，还有一个最困难的问题我们必须考虑，那就是我们应不应该继续发表这样的文章，从科学和社会的角度来看发表它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我们需要求助他人才能做出这个决定。我们会联系一批研究人员和伦理学家以便收集他们对利弊的看法和反馈，这些人的数量将远超标准评审流程所需要的人数。我们内部也会对此事的内在本质和外在影响问题展开广泛讨论，探讨它是否符合我们目前的方针，以及我们此前的决策中是否有相关先例可资借鉴。

有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我们是否负有某种“道德责任”（甚或拥有某种权利）来决定发表什么文章在伦理上是适当的、而什么不适当？解决“科学家应该做什么而不应该做什么”这种层面的问题，这是不是我们这些期刊编辑的分内之事呢？如果我们能确保以负责任的方式发表这篇文章并收入相关讨论，以免它以不够严谨的、缺乏审思的面貌出现在别处，这样是否会更好呢？如果相关实验本身便受到部分科学界人士反对，或遭到某些地区法律的禁止，我们是否有责任如实报道这次科学进展呢？或者说我们以后将不得不划出某些界线，只要是特定种类的文章，即便它符合必需的批准协议并且在科学上是合理的，我们也不会发表它？

我们非常清楚一旦发表一篇文章，就意味着传递了某种社会信息，因为该文章借此获得了一个重要平台和一份同行评审期刊的信任与认可，这些因素颇有分量，我们绝不会掉以轻心。因此，如果我们最终决定发表一篇伦理上或其他方面有争议的论文，我们会与作者合作确保相关实验和结论将得到负责任的报道，而不是夸大其事或耸人听闻。数据才是不言自明的证据。

总之，也许大家已经发现，一个表面上看起来简单的决定并不一定真的那么简单。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作为期刊的编辑和管理者，必须深思熟虑才能做出决定。每一次遇到的情况都不一样，每一次决策都必须基于当时获得的具体信息，因此我们不可能给出一个明确的断言，更不用说一套指导原则。科学与社会伦理纠缠不清的领域绝不仅有人类生殖细胞基因组编辑一个，涉及到诸如基因驱动研究、或者既有科学价值又可能用于有害用途的两用性研究等领域时，也会面临类似的问题。

从更大的方面来看，无论我们考虑发表的论文是否涉及敏感话题，为了作出正确的决定，我们都要怀着应有的关切来对待它们——这正是我们的责任。而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对科学做出我们认为最有益的贡献。

作者简介

Deborah Sweet

Cell Press细胞出版社编辑部副总裁。Deborah在Cell Press任职已有约20年的时间，曾参与多本期刊创刊，并管理 Cell Stem Cell 期刊长达10余年。去年起她开始担任Cell Press编辑部副总裁，负责编辑部的整体监督工作，包括培养期刊主编，并带领编辑部为Cell Press的整体战略发展贡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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